像个不讲理的老伴催债鬼

北风卷着哨子 ,去年从窗户的过年过各缝隙里拼命往里钻 ,像个不讲理的老伴催债鬼。

我放下手里的被儿刨子,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孙训说各手 。工房里没有暖气 ,天搭香肠派对科技免费不封号只有一盘烧得正旺的进万今年煤炉,炉火把铁皮映得通红 ,去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煤烟和柏木屑混合的过年过各香气。

这是老伴我闻了四十多年的味道,比什么香水都让我安心 。被儿

墙上的孙训说各老式挂历 ,已经被撕得只剩下最后一页,天搭红色的进万今年“元旦”二字底下 ,就是去年密密麻麻的春节倒计时 。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过年了。

往年这个时候 ,老伴张兰已经开始忙活了  。腌腊肉,灌香肠,炸丸子,一样样地准备着,嘴里念叨着儿子李健爱吃这个,孙子小宝爱吃那个 。

可今年,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 ,那里的暖气片烧得更热乎。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毛衣针偶尔碰撞的“嗒嗒”声 。

我知道 ,我们都在等一个电话。

但同时,我又无比害怕那个电话 。

去年过年的情景,像一部黑白默片,在我脑子里反复地放 。每一个镜头,都带着刺 ,扎得我心里生疼。

那不是过年 ,是过关 。

我和老伴,像是两个去城里“赶考”的乡下人 ,战战兢兢,最后却落得个“不合格”的批语 ,还自己搭进去五万块钱的“考务费” 。

我拿起一块刨好的柏木板,凑在鼻子下闻了闻。那股清冽的香气 ,一下子钻进肺里 ,本尊科技让纷乱的思绪有了一点点安宁。

这块木头  ,是我给小宝准备的 。我想给他做一张小书桌 ,用最传统的卯榫结构,不用一颗钉子,结结实实,能用一辈子 。

就像我以为的亲情一样。

可现在,我捏着这块木头 ,却不知道这张书桌,该寄往何方。

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像一条受惊的鱼 。

我掏出来一看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李健 。

该来的 ,终究还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 ,按下了接听键。

第一章 山雨欲来

“喂,爸 。”

儿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带着大城市写字楼里特有的那种,掺杂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腔调。

“哎 ,是我 。”我应了一声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

“最近身体怎么样?跟我妈都挺好的吧?”他照例问候 。

“好 ,都好着呢。你妈在织毛衣 ,我……我在工房里待着 。”

“又是你那堆木头疙瘩 。”他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 ,“爸,我打电话是想问问  ,今年过年怎么说?票我看看,差不多就给你们买了 。”

来了  ,正题来了 。

我捏着手机 ,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工房里的炉火“噼啪”炸了一下,火星子溅出来,又迅速熄灭  。

我的心,也跟着那么一沉。

“李健啊……”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 ,“今年……今年过年,我们就不过去了 。”

电话那头 ,是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 ,李健此刻正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解和被打断了计划的不快 。

“什么?”他终于开口 ,声音高了一度 ,“不过来了?为什么啊 ?小宝天天念叨你们呢 !我跟王琳单位都忙 ,就盼着过年你们过来搭把手 ,我们也能歇口气  。”

“搭把手” ,这三个字像三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

原来,我们过去,首先是“搭把手”  。

“家里……家里有点事,走不开 。”我胡乱找了个借口 。

“能有什么事 ?家里的事比一家人团圆还重要?”他的语气里带上了质问。

“你妈最近腿脚不太好,天冷,不想折腾了 。”我把老伴推了出来 ,心里一阵愧疚。

“腿脚不好?怎么不早说  ?我给你们寄点钙片。不对,你们吃的那些保健品根本没用,都是智商税。我让王琳给你们买国外的牌子,直邮回去。”

他语速很快 ,像一个在安排下属工作的经理。

“不是那个事……”我感到一阵无力 ,“就是单纯不想动了,年纪大了。”

“爸,你这就不对了 。”他的“教育”模式开启了,“年纪大了才要多活动 ,多跟小孩子待在一起 ,心情才能好,人才能年轻 。你们老两口天天在老家 ,死气沉沉的,对身体更不好。”

死气沉沉。

我看着我这间工房,满屋子的木料,有的已经跟了我几十年。墙上挂着我的工具,每一把都被我用手摩挲得油光发亮。窗外是萧瑟的冬日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光秃秃的树杈直指天空。

这是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在儿子眼里,却是“死气沉沉”。

“李健,”我打断他,“今年 ,我们就在家过 。你们要是想小宝了,就带他回来看看 。或者,我们视频也行。”

“回来 ?开什么玩笑!”他立刻反驳 ,“来回折腾孩子,路上又堵。再说,家里那条件 ,暖气都没有 ,小宝回来一天就得感冒 。还有,吃的也不卫生 ,你们那的菜 ,农药多 。”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住了一辈子的家,在他嘴里,成了病毒和污染的源头 。

“我们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我声音也大了 ,“你也是在这长大的  !”

“时代不一样了,爸 !要讲科学!”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对一个固执的老顽固表示无奈,“行了行了,我跟你说不通 。我让我妈接电话。”

“你妈在忙。”我直接拒绝了  。

我知道,只要张兰一接电话  ,她的心立刻就会被“小宝想你”这句话给融化 ,什么原则、什么委屈,都会抛到九霄云外。

“爸,你到底怎么了 ?去年不还好好的吗?”李健的语气里充满了困惑 。

好好的香肠派对DX辅助器?

我真想隔着电话冲他喊:好在哪里 ?好在你们两口子轮番给我们上课,把我和你妈训得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好在我辛辛苦苦给你妈准备的年夜饭,被你媳妇王琳一句“太油腻,不健康”给全盘否定 ?还是好在 ,我们揣着准备给孙子的压岁钱 ,最后却变成了给你们换掉“不智能”的电视 、添置“高科技”的扫地机器人,最后连压岁钱都是刷我的卡 ,搭进去整整五万块  ?

那十天,每一天都是煎熬。

可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家丑不可外扬,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 。

“没什么。”我压下心头的翻涌 ,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就这么定了。今年,各过各的  。”

说完 ,我没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工房里 ,瞬间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炉火  ,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我瘫坐在那张长条木凳上 ,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这场家庭的“战争” ,才刚刚拉开序幕 。

第二章 旧岁伤痕

挂了儿子的电话,我在工房里坐了很久。

柏木的香气  ,也压不住心里的烦闷 。我索性站起来,拿起一把刻刀,在一块废木料上 ,漫无目的地划着。

去年的春节  ,像一场迟迟不肯散场的噩梦  。

儿子和儿媳王琳,都是大城市里所谓的“精英” 。一个在互联网公司做总监 ,一个在教育机构当主管  。他们信奉一切“科学”的  、“先进”的、“数据化”的东西 。

而我和老伴  ,在他们眼里 ,就是“落后” 、“固执”、“不科学”的代名词 。

那十天,是从我们踏入他们家门开始的。

一进门,王琳就接过我们的行李,然后拿出一个小喷壶 ,对着我们的外套、鞋底,甚至行李箱的轮子  ,一通猛喷。

“爸 ,妈,外面细菌多 ,消消毒。”她笑得客气,却让我和老伴尴尬地站在门口 ,像两个移动的污染源。

然后是吃饭。

我和张兰 ,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知道他们忙  ,我们带了自己做的腊肠、风干鸡 、炸的酥肉和丸子 。满满两大包,沉甸甸的,是我们俩对团圆的全部期盼。

结果,王琳一看见,眉头就皱了起来。

“妈,这些东西,以后别做了。”她把那些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 ,放在桌上 ,像是在陈列罪证,“全是亚硝酸盐,高油高盐 ,不健康 。小宝更是一口都不能吃 。”

张兰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呐呐地说:“我们……我们吃了一辈子了……”

“那叫幸存者偏差 。”王琳立刻接上话 ,嘴里蹦出一个我听不懂的词,“时代在进步,育儿观念也要更新 。爸 ,妈 ,你们的爱我们心领了 ,但方式真的要改改。”

那一顿接风宴,是王琳点的外卖 。三文鱼沙拉 ,白灼西兰花,还有几块干巴巴的鸡胸肉 。

我嚼着那没滋没味的草 ,看着桌子对面,儿子和儿媳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给小宝碗里夹 。

而我和张兰带来的那些“年味” ,被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冰箱最底层,直到我们走,都没再见过天日 。

这只是一个开始 。

接下来的日子 ,我和张兰成了被全方位“指导”的对象。

早上,我习惯了五点起床,在小区里溜达一圈 。王琳知道了,第二天就给我发来一篇公众号文章,标题是《清晨是心脑血管疾病高发期,老年人千万别再傻傻晨练了 !》 。

她建议我,跟着一个手机APP ,在家里做“科学的”拉伸运动 。

张兰给小宝讲《西游记》 ,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小宝听得入了迷 ,王lins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

“妈 ,这种故事,有暴力倾向 ,不适合给孩子讲。”她拿走故事书,换上一本全是英文的绘本 ,“要从小培养他的国际视野和逻辑思维。”

张兰抱着那本花花绿绿的英文书 ,一个字也看不懂,愣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们想带小宝去楼下玩,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堆个雪人 。

王琳不同意。

“外面的雪不干净  ,全是灰尘 。而且别的孩子感冒了怎么办?交叉感染。小宝的免疫系统很脆弱的 。”

于是 ,小宝只能在家里,隔着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 ,羡慕地看着窗外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

那十天,我和张兰说什么都是错的  ,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

我们说话大声了,是“噪音污染”  ,影响孩子专注力。

我们给小宝吃一块糖 ,是“糖分超标” ,会得龋齿和糖尿病。

我们看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是“封建糟粕”,没有审美价值。

儿子李健,非但不调和,反而总是在旁边“敲边鼓”。

“爸 ,王琳说的有道理。你们是该更新一下观念了。”

“妈,小宝的教育 ,你就别操心了 ,我们有规划。”

我和张兰  ,就像两个被时代抛弃的孤岛 ,看着儿子一家三口,在他们“科学”、“先进”、“文明”的航道上 ,乘风破浪 。而我们  ,连发出一点声音 ,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最让我憋屈的 ,是花钱 。

我们去的时候,带了三万块钱现金 ,还有两张存了钱的卡 。想着过年开销大,不能让孩子们负担 。另外  ,给孙子准备了一万块的压岁

岁钱 。

结果,钱的用处  ,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

大年初二,王琳说家里的电视太老了,没有投屏功能 ,不能给小宝放“早教动画”。

李健在一旁说:“是该换了 ,爸 ,你看这个75寸的  ,带AI智能 ,对眼睛也好 。”

我还没反应过来 ,香肠派对团长插件他已经下了单 。付款的时候 ,他把手机递给我:“爸 ,你来支付 。”

我看着那“12999”的数字,心里像被刀割了一下 。但当着儿媳妇的面 ,我不能让儿子没面子 。我默默地刷了卡  。

没过两天 ,王琳又说家里的吸尘器不好用 ,噪音大 ,会吓到小宝。她看上了一款扫拖一体的机器人。

“这个好,全自动的 ,还能自己洗拖布。妈你以后过来 ,就不用弯腰拖地了 。”她话说得漂亮 。

又是李健下单 ,我来付款 。八千块。

后来,他们又说要带我们去“体验”一下高档餐厅,说我们一辈子没吃过正宗的日料和法餐。

一顿饭,几千块。吃得我坐立难安 ,还不如在家里吃一碗张兰做的手擀面 。

最后 ,到了给小宝压岁钱的时候。我拿出准备好的一万块红包 ,递给小宝。

王琳笑着接过去 ,当着我的面就拆开了。

“爸 ,现在谁还给现金啊,不卫生 ,也容易丢 。”她说着 ,拿出手机,“我帮小宝存到他的教育基金里。您直接转给我就行 。”

她把收款码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个二维码 ,感觉它像一个黑洞,要把我最后一点尊严都吸进去 。

我把那一万块现金,又默默地揣回兜里,然后用手机 ,把钱转了过去  。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爷爷,而是一个来给他们“改善生活”的提款机 。

十天年假结束,我们走的时候 ,粗略一算,里里外外,花了将近五万块  。

那是我和张兰攒了小一年的退休金  。

坐在回程的高铁上,张兰靠着窗户 ,一句话也不说 ,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 ,她不是心疼钱 。

她是心寒。

那一刻,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

这样的年,不过也罢 。

第三章 涟漪微澜

我从工房出来,天色已经擦黑 。

北风刮得更紧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 ,枝丫在风里抖动着 ,像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

我推开屋门,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张兰已经做好了晚饭 。两菜一汤,一盘青菜炒豆干,一盘醋溜白菜 ,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 。

简单 ,却暖胃 。

“回来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解下围裙  ,“快洗手吃饭 ,都凉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 ,但我能看出来 ,她眼圈有点红。

我没说话  ,默默地去洗了手 ,坐在了饭桌前。

她给我盛了一碗粥 ,推到我面前 。

“李健……来电话了?”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嗯 。”我喝了一口粥 ,滚烫的米汤滑进胃里,驱散了一些寒气。

“他怎么说 ?”

“问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那……你怎么回的?”她问得很小心,像是在试探一块薄冰。

我放下碗 ,看着她 ,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 ,今年我们不去了。”

张兰拿着筷子的手 ,停在了半空中 。

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又咽了回去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一声声 ,都像敲在心上 。

“他……没不高兴吧?”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问 。

“高不高兴,都这么定了。”我的语气很硬 。

“你这人……”她眼圈又红了,声音里带了哭腔  ,“你怎么就自己做主了?你哪怕跟我商量一下呢?小宝会想我们的……”

“想我们 ?”我冷笑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们是想我们过去当免费的保姆 ,当提款机 !你想小宝 ,可你想想去年那个年,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的声音有些大 ,把张兰吓了一跳 。

她低下头 ,不再说话,只是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白菜。

我知道我话说重了。可我心里的火,压不住 。

“你做的腊肠  ,人家说是亚硝酸盐。你给小宝讲故事 ,人家说你传播暴力 。咱们俩,在那个家里 ,连大声喘气都是错的 。你忘了吗  ?”

张兰的肩膀微微耸动起来,我知道,她在无声地哭 。

我的心  ,一下子就软了。

我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别哭了……我不是冲你发火。”我放缓了声音 ,“我知道你心疼孙子  。我也疼 。可疼爱 ,不是没有底线的。咱们也是人,有自己的尊严。”

“我活了六十多年 ,没被人那么教训过。一辈子没说过几句重话,在你儿子媳妇面前,跟个三孙子似的 ,大气不敢出 。那不是家 ,那是衙门 。咱们是去过堂的。”

张兰抬起头 ,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可是……那毕竟是儿子家 。过年 ,不就图个团圆吗?咱们不去 ,他们俩带着个孩子,冷冷清清的……”

“冷清 ?”我又想笑了 ,“人家一家三口 ,有‘科学’的食谱,有‘先进’的教育理念,有‘智能’的家居,不知道多充实 ,多热闹 。缺了我们两个‘老古董’,人家只会觉得更清净,更‘高质量’ 。”

“老李……”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这件事 ,我主意已定。今年春节,就在咱自己家过。你想小宝 ,我让他开视频 ,天天让你看。你要是觉得冷清 ,我陪你上街赶集  ,去庙会看戏 。总之,那个‘衙门’ ,我是不去了 。”

张兰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委屈,香肠开挂神器有无奈,也有一丝被我说动了的犹豫 。

她知道我的脾气。我这辈子 ,没在什么大事上这么固执过。

“那……那李健再打电话来,怎么说  ?”她擦了擦眼泪,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来说。”我斩钉截铁 ,“你就说  ,你听我的。”

她没再吭声,默默地端起碗 ,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的粥。

我知道 ,这件事在她心里,还没过去。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 ,虽然表面平静了 ,但水下的涟漪,还在一圈圈地荡开 。

这个年,注定是安生不了了 。

第四章 一方木桌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着一种古怪的安静 。

张兰的话变得很少。她不再念叨着要准备什么年货,只是每天按时做饭 ,然后就坐回沙发上 ,对着电视发呆,或者拿起毛衣针,心不在焉地织着。

我知道,她在跟我赌气,也在跟自己较劲 。

李健没有再打电话来 。

这反而让我心里更不踏实。以他的性格  ,绝不会就此罢休 。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我把精力都投入到了工房里。

那张准备给小宝做的小书桌  ,成了我唯一的寄托。

我选了最好的料子 ,一块存放了十多年的老柏木 。木质紧密 ,纹理清晰 ,带着一股让人凝神的清香 。

我没有用任何现代工具,电锯、电刨,一概不用 。

就用我那套跟了我四十年的老伙计 。锯子、刨子 、凿子  、墨斗……

每天天一亮,我就钻进工房 。

先是量尺寸  ,弹墨线 。墨斗在我手里 ,像个听话的孩子 。那根浸了墨的细线,“啪”的一声弹在木板上,留下一道笔直的黑线,比用尺子画的还准 。

然后是开料。

我用大号的框锯,顺着墨线,一点一点地把木板锯开 。工房里 ,只有“沙……沙……”的锯木声,均匀而有节奏。汗水从额头渗出来,滴在木屑上 ,瞬间就被吸收了。

我喜欢这种感觉。

每一分力气 ,都能得到最直接的回应。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尊重它 ,它就会回报你最温润的质感。

不像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跟自己的孩子 。你掏心掏肺,换来的,可能是一句“不科学” 。

最关键的 ,是做卯榫。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一凸一凹 ,一阴一阳,不用一颗钉子,就能把两块木头 ,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牢固百年 。

做卯 ,要用凿子  。凿子有大小  ,有平口 ,有圆口  。对着画好的线,一锤一锤,把多余的木料凿掉 。不能急,不能偏。一凿子下去深了,就松了。浅了 ,又合不拢 。

全凭手上的感觉和心里的那杆秤 。

我做的是最经典的“粽角榫” 。三根料在角上交汇  ,每个料都出两个榫头 ,互相咬合  ,天衣无缝 。

那几天,我仿佛入了定。

工房就是我的道场,手里的工具就是我的法器。我把对儿子的失望 ,对儿媳的隔阂 ,对孙子的思念,全都倾注在了这一锤一凿之间 。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 ,仿佛都随着飞溅的木屑 ,被一点点地雕刻进了这块木头里 。

我希望小宝将来能坐在这张桌子前。

当他用手抚摸这光滑的桌面 ,当他看到那些严丝合缝的卯榫接头时  ,他能不能感受到,爷爷当年 ,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的这张桌子。

他会不会明白 ,有些东西  ,是比“智能”、“科学”更长久,更温暖的。

那是一种手掌的温度,是一种时间的沉淀,是一种不计成本的爱。

张兰偶尔会端着一杯热水,悄悄地走进来,放在我手边。

她看着我满头大汗,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木屑 ,看着那张渐渐成型的书桌,眼神里 ,有心疼,也有不解 。

“你这是何苦呢?”有一次 ,她终于忍不住说,“做了……又送不去。”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袖子擦了擦汗。

“送不去 ,就放在这里。”我看着那张初具雏形的书桌,它在冬日的阳光下 ,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当……我给自己的一个念想。”

张兰没再说话 ,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  ,她还是没能真正理解我。

她觉得我是在赌气,是在跟儿子较劲。

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不是在赌气。

我是在守着一些东西。

守着一个手艺人的本分,守着一个做长辈的尊严,守着一份快要被时代洪流冲垮的 ,朴素的价值观 。

这张桌子 ,就是我的阵地。

第五章 釜底抽薪

平静的日子,在第三天被打破了。

这次,打电话来的是儿媳王琳。

看到屏幕上她的名字,我的心比看到李健的名字时,沉得更厉害。

我知道,硬茬来了 。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递给了正在看电视的张兰 。

“王琳的电话  ,你接吧。”

张兰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有些慌乱,但还是接了过去 。

“喂 ,王琳啊……”

我没走开,就站在旁边,听着。

“妈 ,是我 。”王琳的声音 ,永远是那么客气 ,又永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距离感 ,“最近身体好吗?我爸呢?”

“好 ,都好。你爸……他在旁边。”

“妈 ,熊猫科技免费挂香肠派对李健跟我说了 。你们今年不打算过来了 ?”王琳直奔主题。

“嗯……你爸说 ,家里有点事 。”张兰的声音很小,明显底气不足 。

“有什么事啊 ?妈,是不是李健说话太直 ,惹我爸不高兴了?您别往心里去 ,他就是那个臭脾气,工作压力大。”王琳先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这边 ,显得特别通情达理。

“没有没有……”张兰连忙否认。

“妈,您跟我说实话 ,是不是我们去年,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您二老受委屈了 ?”

这一问 ,直接把张兰问住了 。

她张了张嘴 ,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全是求助 。

我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多说 。

“没有 ,你们都挺好的  。”张兰只能这么说 。

“那就好 。”王琳的语气立刻变得轻快起来 ,“那既然没什么事 ,就过来吧。妈 ,您不知道,小宝这几天,天天晚上睡觉前都问:爷爷奶奶什么时候来呀?”

来了,杀手锏来了 。

我看到张兰的身体明显一僵,脸上那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瞬间就有了裂缝。

“他还说,想吃奶奶做的鸡蛋羹了 。我做的,他总说没奶奶做的好吃。”王琳的声音 ,带着笑意 ,像一颗糖 ,精准地投进了张兰的心里 。

“他还……他还记得我做的鸡蛋羹?”张兰的声音 ,已经带了哽咽 。

“当然记得了 !小孩子记性最好了 。他还把爷爷去年给他做的小木剑,天天抱在怀里,宝贝得不得了。昨天在视频里跟小朋友炫耀  ,说‘这是我爷爷给我做的,我爷爷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木匠 !’”

我心里“咯噔”一下 。

那把小木剑,是我去年待得实在憋闷  ,用一把水果刀和一小块废木料,随手削给他的。当时王琳还说,这东西有棱角,不安全。

没想到 ,小宝还留着 。

我的心,像被一只柔软的手 ,轻轻地揉搓了一下 。

“妈,您就当是为了小宝,好不好 ?他真的特别想你们。你们要是不来 ,他这个年都过不开心了  。”王琳的声音,充满了恳切。

“我……我跟你爸商量商量 。”张兰彻底没了主意,只能用缓兵之计 。

“别商量了 ,妈。我爸那脾气,我知道  ,倔。您就直接做主了。您要是同意,我马上就订票。高铁一等座  ,让你们舒舒服服地过来 。”

王琳这招“釜底抽薪”  ,实在是高。

她绕过我这个“顽固派”  ,直接攻克最心软的张兰 。而且 ,她把一切都归结于“孩子想念” ,让你无法拒绝。

你拒绝,就是不爱孙子。

“我……我……”张兰已经语无伦次。

我看不下去了。

我从她手里拿过电话。

“王琳 。”我沉声说  。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

“爸,是您啊 。”

“小宝想我们,我们很高兴。”我说 ,“我们也想他 。这样吧,你们过年放假 ,带着小宝回来一趟 。家里我收拾好了  ,炉子也生了 ,保证冻不着他 。”

我把皮球踢了回去 。

王琳沉默了 。

几秒钟后 ,她才开口 ,语气里那份客气已经淡了许多,带上了一丝冷硬 。

“爸,我刚才跟您说了,小天回来不方便。他在这边还有早教课 ,不能停  。”

“过年还上课 ?”

“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啊,爸 。现在竞争多激烈。”

“那就视频吧。”我说  ,“每天都可以视频 ,跟在身边也差不多。”

“那怎么能一样呢?”王琳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了  ,“行了,爸。我知道您有情绪。这样 ,我跟李健再商量一下 。但是妈这边 ,已经答应了 。”

说完 ,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握着已经没了声音的手机 ,愣在那里。

什么叫“妈这边,已经答应了” ?

我转头看向张兰。

她坐在沙发上 ,双手绞着衣角 ,低着头,不敢看我  。

“你答应了 ?”我问。

“我……我没……”她小声辩解,“我就是说……商量一下……”

“商量 ?”我气得发笑,“在她听来,你那就是答应了 !你糊涂啊 !”

“我能怎么办 ?”张兰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冲我喊道,“你听见她说的了 !小宝想我 !小宝想吃我做的鸡蛋羹 !小宝说你是最厉害的木匠!你让我怎么拒绝 ?我的心是肉长的,不是你工房里那块木头!”

她的哭喊,像一把重锤 ,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

是啊 ,她的心是肉长的  。

我的心 ,又何尝是木头做的 ?

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她那副委屈又无助的样子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

我是不是,真的太固执 ,太自私了?

为了我那点可怜的“尊严” ,就要让老伴这么伤心,让孙子失望吗 ?

屋子里 ,只剩下张兰压抑的哭声 。

窗外  ,天已经全黑了 。风声呜咽,像是谁在哭泣 。

我感觉 ,我用卯榫和木头筑起的那道防线,正在被亲情的潮水,一点点地侵蚀,冲刷 。

快要塌了。

第六章 无声的雪

那天晚上,我和张兰分房睡了 。

这是我们结婚四十年来,头一回。

我躺在工房的小床上 ,盖着厚厚的棉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隔壁主卧里 ,隐隐传来张兰辗转反侧的声音。

我知道 ,她一夜没睡好。

我也一样 。

王琳的那通电话 ,像一把精准的北极星辅助器(免费)钥匙 ,打开了我们之间矛盾的锁。她把问题 ,从“我们过得憋屈不憋屈” ,偷换概念成了“我们爱不爱孙子”。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张兰已经做好了早饭 。

小米粥 ,煮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

她把一个剥好的鸡蛋 ,放在我的碗里,什么也没说。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谁也不看谁。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 ,我穿上外套,准备去工房。

走到门口 ,她突然开口了。

“老李 。”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

“要是……要是我实在想小宝了,我自己过去,行不行 ?”她看着我 ,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不给你添麻烦 ,我就去看看孙子 ,住几天就回来  。”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 ,一辈子的伴儿 。现在,她却要说“自己过去”,“不给我添麻烦”。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分了 ?

“你想去 ,就去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干涩而沙哑 。

我没有资格  ,也没有权利,去阻止一个奶奶想念自己的孙子 。

说完 ,我拉开门 ,逃一样地走进了工房 。

那天,外面下起了雪。

先是零星的雪粒子,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后来,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坐在工房里 ,没有开工 。

我看着窗外那片白茫茫的天地  ,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

我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我的世界 ,是方方正正的 ,是有棱有角的 。一就是一 ,二就是二 。卯就是卯,榫就是榫 。错了,就配不上  。

可这人情世故,尤其是这亲情,怎么就这么复杂呢?

它像一团乱麻,没有线头,找不到源委 ,剪不断 ,理还乱  。

我以为我守住的是尊严,可我失去的 ,可能是老伴的温情 。

我以为我是在反抗,可这种反抗 ,却让最亲的人 ,受到了伤害。

雪越下越大 ,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院子里的老槐树,覆盖了屋顶 ,也覆盖了我那颗纷乱的心。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也许 ,李健和王琳说的,有他们的道理。时代确实在变 ,我们这些老家伙 ,总不能抱着过去不放。

也许,他们的“科学” ,他们的“先进”,并不是对我们的否定,而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爱的方式 ?

也许,我应该试着去理解他们 。

就像我理解一块木头的纹理,顺着它的性子去雕琢,而不是强行改变它。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雪地里冒出的一点绿芽 ,开始疯狂地生长。

我坐不住了。

我推开工房的门 ,走到院子里 。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 ,冰凉冰凉的 。

我看着主卧的窗户 ,张兰的身影,映在窗帘上。她就那么一直坐着 ,一动不动 。

我的心,揪得生疼 。

我不能再这么跟她僵持下去了。

夫妻,是一辈子的情分 。为了跟儿女置气 ,伤了这份情分,不值得。

大不了,我再去“过一次堂” 。

大不了,我再把耳朵堵上,把钱包看紧 。

只要张兰能开心 ,只要能看到小宝的笑脸,我这张老脸,豁出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雪花 ,推开了屋门。

“兰儿 ,”我走到她面前 ,声音有些发抖 ,“咱们……收拾东西吧。”

张兰猛地抬起头 ,一脸的惊愕 。

“你说什么 ?”

“我说 ,咱们收拾东西,去北京。”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去。我陪你一起去 。”

张兰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那光芒,就像被点燃的炉火 ,一下子亮了起来。

两行热泪,从她瞬间亮起的眼眶里 ,滚落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猛地站起来 ,紧紧地抱住了我 。

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能感觉到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 ,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胸前的棉衣。

窗外,大雪无声。

我知道  ,我的“反抗”,彻底失败了。

在这场亲情的博弈里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

第七章 妥协的代价

我做出让步的决定后 ,家里的气氛 ,一下子就变了。

张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哼着小曲,把我们去年带回来的那两个大行李箱,又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

她开始忙碌地往箱子里装东西 。

“老李 ,这件毛衣你得带着,北京冷 。”

“你那双棉鞋呢?我给你刷干净了 ,放哪儿了 ?”

“对了,我还得去买点咱们这的土特产 ,香油、粉条 ,王琳上次不是说挺好吃的吗 ?”

她像一只快活的鸟 ,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憋屈,也好像被冲淡了不少 。

也许 ,这样才是对的。

家和万事兴 。一家人 ,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我给李健回了个电话 。

“李健 ,票你买吧 。我跟你妈,过去。”

电话那头的儿子,明显松了口气。

“哎 ,这就对了嘛,爸!”他的声音里透着喜悦 ,“我就说嘛 ,一家人 ,没有隔夜仇 。我妈肯定高兴坏了吧 ?”

“嗯 。”

“行,我马上订票 。给你们订一等座 。王琳也高兴 ,她说给你们把房间都收拾出来了,新换的被褥,还买了加湿器  ,怕你们过去太干。”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都是一些“我们对你们多好”的安排 。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插话 。

妥协 ,就是这样 。你退了一步,对方就会前进两步,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

挂了电话,我回到工房 ,看着那张已经基本成型的书桌 。

桌腿 、桌面 、横梁,都已打磨光滑。卯榫结构严丝合缝,透着一种古朴而坚实的力量 。

只剩下最后的组装和上蜡了。

我叹了口气 ,拿起一块软布,仔细地把每一个部件上的木屑擦干净 。

既然要去北京了 ,这桌子 ,就一起带过去吧 。

也算是我这个做爷爷的 ,给孙子的一份新年礼物。

至少  ,这份礼物,是我亲手做的,是我用心血换来的 ,不是用钱买来的“智能产品” 。

接下来的两天 ,我和张兰都在为“进京”做准备  。

她负责吃穿用度,我负责打包我的“宝贝”。

我把书桌的每一个部件,都用柔软的旧棉布 ,一层一层地包好 ,生怕在路上磕了碰了 。然后 ,我找了一个大纸箱,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码放整齐 。

这一个箱子 ,沉甸甸的,比我们装衣服的行李箱,重多了 。

出发那天 ,是个晴天 。

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些晃眼。

我们坐上了去往高铁站的班车 。

张兰一路都很兴奋,一直在跟我说,见到小宝要怎么样,要给他做什么好吃的。

我只是偶尔“嗯”一声,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那些熟悉的田野、村庄 、树木,在我的视野里 ,越来越远。

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像是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前途未卜。

到了北京 ,李健和王琳开车来接我们。

小宝也来了。

他一看见我们 ,就从车上冲了下来,扑进张兰的怀里 。

“奶奶 !爷爷 !”

他清脆的童声 ,像一股暖流 ,瞬间就融化了我和张兰心里最后那点冰碴 。

张兰抱着他 ,亲了又亲,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也蹲下身 ,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

“想爷爷了没?”

“想了!”他用力地点头 ,然后献宝似的 ,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木剑,递到我面前,“爷爷 ,你看,我还留着呢!”

我看着那把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发亮的小木剑 ,心里一热 。

所有的不快,在那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

也许 ,我真的想多了。

孩子是纯真的。为了孩子,受点委屈  ,又算得了什么呢 ?

王琳也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爸,妈 ,一路辛苦了 。快上车吧 ,外面冷 。”

她很自然地从张兰手里 ,接过了一个行李箱 。

李健则走向我 ,准备帮我拿那个装着书桌的大纸箱 。

“爸,这什么啊?这么重。”

“给小宝的礼物 。”我说 。

李健笑了笑 :“您还自己带礼物啊 ,太客气了。家里什么都有 ,不用您破费 。”

说着,他就要去搬。

“我来吧。”我拦住了他,“这里面是木头,怕磕 。”

我坚持自己把那个沉重的纸箱 ,搬上了汽车的后备箱 。

车子平稳地驶向市区 。

一路上 ,小宝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张兰满脸慈爱地听着。李健和王琳,则在前面讨论着晚上去哪家餐厅吃饭 。

一切看起来  ,都是那么的和谐美满 。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林立的高楼和拥挤的车流 ,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份和谐 ,像是冬日湖面上的薄冰,看似平滑,却不知哪一脚踩下去,就会彻底碎裂 。

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 ,去迎接一场“胜利”的团圆。

但我没想到 ,妥协的代价 ,比我想象的 ,要来得更快,也更伤人 。

第八章 温情假面

回到儿子家,一切都和去年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王琳确实给我们换了新的被褥 ,房间里也多了一个白色的加湿器 ,“嗡嗡”地吐着细密的水雾 。

她对我们 ,比去年更客气了 。

“爸,妈 ,你们先休息一下 。晚上我们出去吃 ,给你们接风  。我已经订好位子了,一家有名的私房菜 ,口味清淡,适合你们 。”

张兰受宠若惊,连忙说:“不用不用,太破费了 。在家里随便吃点就行 。”

“那哪行。”王琳笑道 ,“你们大老远来一趟 ,必须得好好招待。再说,我也想偷个懒 ,不想做饭了 。”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

李健也在一旁附和 :“就是 ,妈,你们就擎好吧  。今年过年 ,保证让你们过个舒心年 。”

张兰被他们哄得眉开眼笑,连连说好 。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 ,其乐融融 ,心里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那份客气,就像一层保鲜膜 ,把我们和他们 ,包裹起来,看起来很新鲜 ,却隔绝了真正的空气和温度。

晚上,我们去了那家私房菜馆 。

环境确实雅致 ,菜品也确实精致。每一道菜上来,王琳都要先介绍一番 。

“这道是松茸炖鸡,选的是山里走地鸡 ,小火慢炖了四个小时 ,滋补不油腻。”

“这个是清蒸东星斑 ,吃的就是一个‘鲜’字,酱油都是特调的。”

我跟张兰拘谨地坐着 ,吃得小心翼翼。

这一顿饭 ,花了小两千。结账的时候 ,李健很自然地把账单递给了我。

“爸,您来。”

我愣了一下  。

我以为,这顿他们请客的“接风宴”,会是他们自己买单 。

但我看到王琳正含笑看着我,张兰也正一脸期待地望着儿子 ,我没法拒绝。

我默默地掏出钱包,刷了卡 。

那一瞬间,去年那种当“提款机”的感觉  ,又回来了 。

回到家 ,我把我带来的那个大纸箱,搬到了客厅。

“小宝,来看爷爷给你带的礼物。”

小宝好奇地跑了过来 。

我打开纸箱 ,把里面用棉布包裹的部件 ,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哇!是木头!”小宝兴奋地叫道。

我笑着说 :“爷爷给你做了一张小书桌。”

说着,我便开始组装。我没有用任何工具 ,只是把那些带着卯和榫的部件,按照顺序,一个个地拼接起来 。

榫头滑入卯眼 ,严丝合缝,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 ,清脆悦耳 。

小宝蹲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

“爷爷 ,你好厉害 !像在变魔术!”

不一会儿 ,一张古朴雅致的小书桌,就完整地呈现在了客厅中央。

柏木的清香 ,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 ,慢慢地散发开来。

“喜欢吗?”我摸着小宝的头问。

“喜欢!”小宝跑过去 ,用小手在光滑的桌面上摸来摸去 。

我心里 ,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满足 。

就在这时 ,王琳走了过来。

她围着桌子看了一圈 ,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爸 ,您这……是自己做的?”

“是啊。”我有些自豪地说 ,“纯手工,卯榫结构,一颗钉子都没有。”

“是挺有心的 。”王琳点了点头,语气却听不出什么赞赏,“不过……爸 ,这木头 ,您处理过了吗  ?有没有甲醛啊 ?”

我的心,猛地一沉 。

“这是放了十几年的老料子,哪来的甲醛 ?”我解释道,“再说 ,我连油漆都没上  ,上的也是天然的木蜡 ,绝对环保 。”

“那也不好说 。”王琳拿出手机 ,对着桌子拍了几张照片,“现在的标准很严格的。小孩子用的东西 ,马虎不得 。我发给我一个做家具检测的朋友,让他看看 。”

我的笑容 ,僵在了脸上 。

我辛辛苦苦,背了几百里地,用心血做出来的礼物,在她眼里,首先是一个需要被“检测”的“安全隐患” 。

李健也走了过来  ,打着圆场 。

“哎呀,爸的一片心意 。王琳,你就是太紧张了 。”他嘴上这么说,却又对我道,“爸 ,王琳也是为了孩子好 ,您别多心。”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干巴巴地笑笑 :“是,是 ,安全第一 。”

那张我引以为傲的书桌 ,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客厅中央 。小宝想过去趴在上面画画  ,被王琳拉住了。

“等检测结果出来再说 。”

我的心 ,像被那加湿器喷出的冷雾 ,浇得冰凉。

我终于明白 ,他们的“客气” ,他们的“周到” ,都只是一个假面 。

假面之下 ,是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不信任。

他们不是接我们来“团圆”的。

他们是接了两个需要被“改造”和“管理”的对象。而我们,还必须为这份“管理”,支付昂贵的费用 。

我看着张兰,她正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张书桌,又看看王琳,眼神里,是刚刚升起的喜悦,被一盆冷水浇灭后的失落。

我知道 ,这个年 ,我们又“错”了 。

从我决定妥协的那一刻起 ,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第九章 最后的稻草

书桌的“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

当然 ,王琳并没有真的拿去检测 。她只是把照片发给朋友,那个朋友大概是说了几句“看起来不错,但最好还是买有品牌认证的”之类的场面话。

于是,这张书桌,就被贴上了“有风险”的标签。

它没有被扔掉,但被王琳搬到了阳台的角落里,上面盖了一块布。美其名曰:“先通通风 ,散散味儿 。”

小宝很不高兴 ,哭着闹着要去阳台 。

王琳耐心地跟他解释 :“宝宝乖,那个桌子有‘小虫子’,会咬人。妈妈给你买个新的,更好看的,好不好?”

小宝似懂非懂,最后还是被一个IPAD上的新游戏安抚住了。

我看着阳台角落里那个孤独的轮廓,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 。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尊严  ,现在,它成了一个需要“散味儿”的危险品 。

张兰看我脸色不好 ,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

“算了,老李。她也是为了孩子……”

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 ,我们就像那张书桌一样。

我们带着满心的爱和期待而来 ,却被他们贴上“落后”、“不科学”  、“有风险”的标签,然后被客客气气地 ,安置在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 。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又回到了去年的“过堂”模式。

只不过,今年的“糖衣”更厚了 。

王琳不再直接批评我们,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张兰做了她拿手的红烧肉,想给小宝解馋。

王琳笑着把菜端到一边:“妈 ,您辛苦了。这肉闻着真香  。不过小宝最近有点上火 ,医生说要吃得清淡点。我们大人吃就行。”

然后 ,她转身从厨房端出一盘水煮鸡胸肉和一盘白灼菜心,放在小宝面前 。

张兰看着自己那盘精心烹制的红烧肉 ,在我们三个大人面前,几乎没怎么被动过  ,眼神黯淡了下去 。

我想带小宝下楼放一挂小鞭炮,找找年味  。

李健拦住了我。

“爸,现在城里不让放炮,污染环境 ,还危险。我给小宝买了VR眼镜 ,里面有放烟花的场景 ,比那个真实,还没危险 。”

于是,大过年的 ,孙子戴着一个奇怪的眼罩 ,在虚拟世界里看烟花。而我这个爷爷,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一个人手舞足蹈 。

我们想给小宝讲讲“年”的来历,讲讲那些传统习俗 。

王琳就打开投影仪,播放一个制作精良的科普动画。

“爸,妈,这个更生动 ,孩子喜欢看。你们讲的那些 ,他可能听不懂。”

我们被剥夺了一切作为“长辈”的权利  。

我们不能分享我们的食物 ,不能分享我们的游戏 ,甚至不能分享我们的知识和记忆。

我们能做的 ,只有一件事——付钱。

大年三十,一家人吃年夜饭 。饭是王琳订的半成品年菜,在微波炉里转一转就行 。

吃饭的时候,王琳状似无意地提起。

“小宝开春就要上一个双语的早教班了 ,一年的学费 ,要五万多 。唉 ,现在养个孩子,真是花钱如流水啊 。”

李健立刻接话:“可不是嘛。我最近项目忙 ,奖金还没发下来 ,手头有点紧。”

两人一唱一和,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我 。

张兰紧张地捏着衣角,看了看我 。

我心里 ,一片冰冷。

原来 ,在这等着呢。

去年是换家电,今年,直接升级到教育投资了 。

我看着桌子对面,正低头玩着IPAD ,对大人的谈话毫无兴趣的孙子。

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儿子和儿媳 。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哪里是家?这分明是一个计算精准的商业项目 。

我们,就是这个项目的“天使投资人”。

只不过,我们投进去的,不仅有钱 ,还有我们全部的感情和期盼。而回报 ,却只有客气而疏远的微笑 ,和一句句“为了孩子好” 。

我没有立刻表态 。

饭后 ,李健把我拉到书房 。

“爸 ,刚才王琳说的事……”

“我知道了 。”我打断他,“五万块 ,是吧 ?”

李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爸 ,您别多心。主要是我们最近手头确实……”

“不用解释了。”我从怀里掏出钱包 ,里面有一张我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 ,“这里面有五万块。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把卡,递给了他 。

李健接过卡 ,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谢谢爸!我就知道 ,您最疼小宝了  !”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 ,此刻 ,他的脸在我眼里 ,却变得有些陌生 。

“李健 ,”我缓缓开口 ,“这是我最后一次 ,为你们的‘规划’买单了。”

李健愣住了:“爸 ,您这是什么意思  ?”

“意思就是,”我看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 ,“这个年过完 ,我和你妈就回去。以后,我们不会再来了 。”

“为什么?”李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不解 ,“不是好好的吗?王琳这次对你们多好啊 。”

“好 ?”我笑了 ,笑得有些凄凉  ,“是啊,好得像对待两个需要小心伺候的客户 。好得让我们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 ,连一道自己做的菜都递不到孙子嘴边 。好得让我们觉得 ,自己除了掏钱,一无是处 。”

“爸,您想多了……”

“我没有想多  。”我指了指阳台的方向 ,“那张桌子 ,是我花了一个星期,一刀一刀 ,一凿一凿做出来的 。在我眼里  ,它是我给孙子最好的礼物 。在你们眼里,它是什么 ?是‘有甲醛风险’的废品。”

“我跟你妈 ,就像那张桌子。我们带着自己一辈子的经验和爱 ,来到你们这个‘先进’ 、‘科学’的家里,最后发现,我们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处理’和‘通风’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 ,都像一颗钉子 ,钉进了这间安静的书房 。

李健的脸 ,一阵红,一阵白。

“爸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是什么意思 ,不重要了。”我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重要的是 ,我累了 。你妈,也累了 。”

“我们老了  ,跟不上你们的时代了。我们不想再被你们‘教育’,也不想再用我们的退休金,来为你们的‘高质量生活’买单了。”

“明天 ,我就去买票 。这个年,到此为止。”

说完  ,我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 。

我知道 ,这根压垮骆驼的最后的稻草 ,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

这一次 ,我不是在赌气 ,也不是在威胁。

我只是陈述一个 ,我用两年的春节,和十几万的“学费” ,换来的,血淋淋的现实。

我们,和他们,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强行融合,只会两败俱伤。

第十章 各自归途

我说完那番话的第二天  ,家里陷入了一种死寂 。

李健和王琳没有再来劝我 。他们看我的眼神 ,很复杂。有震惊  ,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

他们大概觉得 ,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是我这个老头子 ,不可理喻 ,不识抬举。

张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看我 ,又看看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

她知道,这次,是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我没有食言。

大年初一的早上 ,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去了火车站 。

春运期间,票很难买。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 ,才买到两张第二天下午的硬座票。

没有一等座,没有卧铺 。

只有最普通,最拥挤的硬座 。

我拿着那两张薄薄的车票,心里 ,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像是两张“赦免令” ,终于可以让我和我老伴,离开这个让我们窒息的“家” ,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 。

回到家 ,我把票放在了张兰面前。

“明天下午的车。”

张兰看着那两张车票,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哑着嗓子说了一声 :“好。”

然后 ,她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 。

这一次,她没有再念叨着要带什么东西,只是把我们来时穿的衣服 ,一件件地叠好 ,放进行李箱。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

小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

他不再玩IPAD,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张兰身后,拉着她的衣角 。

“奶奶 ,你们要去哪里 ?”

张兰蹲下身,抱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 ,掉了下来。

“奶奶……要回家了。”

“那小宝也跟奶奶回家 !”

“不行 ,小宝要在这里,陪爸爸妈妈  。”

祖孙俩抱在一起 ,哭成一团 。

我站在旁边 ,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 。但我知道 ,我不能心软。

长痛 ,不如短痛。

第二天,我们走的时候 ,李健和王琳坚持要送我们去车站 。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车站 ,李健帮我把行李拿下来 。那个装着书桌的大纸箱,他没有动。

它还静静地躺在后备箱的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梦。

我也没有再提 。

我知道 ,它不属于这里。就像我们,也不属于这里 。

临进站前,王琳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张兰手里。

“妈 ,这是爸给的那五万块钱 。我们不能要。小宝的学费,我们自己想办法。”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真诚,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张兰捏着那个信封,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

我接了过来,又塞回到李健手里。

“拿着吧 。”我说 ,“就当是……我们给孙子最后的心意 。”

“以后 ,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日子 。逢年过节 ,打个电话  ,报个平安 ,就行了  。”

李健看着我 ,嘴唇动了动,最终 ,只是低下了头。

“爸 ,妈 ,你们……保重 。”

我拉着张兰,没有再回头,走进了拥挤的候车大厅 。

火车上,人挤人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食物和汗水的味道。

张兰靠在我的肩膀上,一直没有说话 。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 。

火车开动的时候 ,她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

我拍着她的背 ,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霓虹闪烁 ,在我的视野里 ,渐渐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点 。

“别哭了 。”我说 ,“咱们回家了。”

是啊 ,回家了。

回到那个有我们自己的床,有我们自己的锅,有我们自己味道的家。

回到那个说话不用小心翼翼,吃饭不用看人脸色,花钱不用提心吊胆的家。

回到那个 ,我们可以做我们自己的地方 。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 ,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 。

我突然想起了,我那间小小的工房。

想起了那满屋子的柏木香气 。

想起了我那些油光发亮的老伙计。

我想 ,等回到家 ,我要给自己 ,做一把最好的摇椅  。

就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

等到春天来了,我和张兰 ,可以坐在摇椅上 ,晒着太阳,听着鸟叫。

那样的日子 ,或许没有大城市的“先进”和“科学”  ,但有我们自己的 ,安宁和尊严 。

我想,这就够了 。

至于那些关于团圆 ,关于亲情的宏大命题,也许 ,并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

就像卯和榫,只有找到最契合彼此的那个 ,才能真正地 ,严丝合缝,百年牢固 。

而我们和孩子们 ,显然,已经不是同一个尺寸了 。

各自安好 ,或许 ,就是我们之间  ,最好的结局 。

火车一路向北,载着我们 ,驶向我们各自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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